《又是蟹肥菊黄时》B0000000532 · 2023年12月11日摄于中国江苏昆山蟹风楼
我不喜欢吃大闸蟹,嫌烦。不多点的肉,又都深藏在犄角旮旯里,劳神费力地抠将出来,都不够塞牙缝。
我觉得大闸蟹不适合我这样的粗俗之人,而是更适合文人雅士。对我来说,读文人的吃蟹文章比吃蟹本身更觉得饶有兴味。
《中秋吃蟹》
丰子恺
我回忆儿时,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,其中之一是父亲的中秋赏月,而赏月之乐的中心,在于吃蟹。
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,科举就废,他无事在家,每日吃酒、看书。他不要吃羊、牛、猪肉,而喜欢吃鱼、虾之类。而对于蟹,尤其喜欢。
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,父亲平日的晚酌规定吃一只蟹,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。他的晚酌,时间总在黄昏。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,一把砂酒壶,一只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,一把水烟筒,一本书,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,我脑中这印象非常深刻,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浮现出来。
我在旁边看,有时他给我一只蟹脚或半块豆腐干。然而我喜欢蟹脚。蟹的味道真好,我们五个姊妹兄弟都喜欢吃,也是为了父亲喜欢吃的缘故。只有母亲与我们相反,喜欢吃肉,而不喜欢又不会吃蟹,吃的时候常常被蟹螯上的刺刺破手指,出血;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净,父亲常常说她是外行。
父亲说:「吃蟹是风雅的事,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。先折蟹脚,后开蟹斗。脚上的拳头(即关节)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,脐里的肉怎样可以剔,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,蟹螯上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。」父亲吃蟹真是内行,吃得非常干净。所以陈妈妈说:「老爷吃下来的蟹壳,真是蟹壳。」
蟹的储藏所,就在天井角落里的缸里,总养着十来只。到了七夕、七月半、中秋、重阳等节候上,缸里的蟹就满了,那时我们都有得吃,而且每人得吃一大只,或一只半。尤其是中秋一天,兴致更浓。在深黄昏,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场上的月光下面去吃。更深人静,明月底下只有我们一家的人,恰好围成一桌,此外只有一个供差使的红英坐在旁边。大家谈笑,看月亮,他们,父亲和诸姐,直到月落时光,我则半途睡去,与父亲和诸姐不分而散。
这原是为了父亲嗜蟹,以吃蟹为中心而举行的。故这种夜宴,不仅限于中秋,有蟹的季节里的月夜,无端也要举行数次。不过不是良辰佳节,我们少吃一点,有时两人分吃一只。我们都学父亲,剥得很精细,剥出来的肉不是立刻吃的,都积受在蟹斗里,剥完之后,放一点姜醋,拌一拌,就作为下饭的菜,此外没有别的菜了。因为父亲吃菜是很省的,而且他说蟹是至味,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,是乏味的。我们也学他,半蟹斗的蟹肉,过两碗饭还有余,就可得父亲的称赞,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,所以大家都勉励节省。现在回想那时候,半条蟹腿肉要过两大口饭,这滋味真好!
自父亲去世以后,我不曾再尝这种好滋味。现在,我已经自己做父亲,况且已经茹素,当然永远不会再尝这滋味了。唉!儿时欢乐,何等使我神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