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皇城根儿》A0108020003 · 2012年10月22日摄于中国北京西城
在北京,穿行在胡同小巷的三轮是风景一样的存在。
最近在网上读到一篇文章,讲述一个名叫松广新,人称「五爷」的北京三轮车夫的故事,活脱脱一幅京城市井风情画卷,鲜活生动,饶有兴味。
文章摘录如下,略有删减。
傍晚五点,松广新穿着棕色工作服,戴着黑色雷锋帽,牵着一条阿拉斯加犬,走在什刹海的胡同里。遛狗,是他蹬完一天三轮后做的第一件事。
后海的水面已结冰,胡同里的行人裹着冬衣,缩着脖子。路过酒吧街,有人上前询问阿拉斯加的价格,松广新眯着眼,笑呵呵地应着,身子摇摇晃晃,十分得意,就像白天蹬车时,外人喊他「五爷」。
「什么叫『爷』,那都是古代贝勒们的称呼,能当爷的都得有能耐。」松广新两手背在身后。
松广新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,打小就生活在什刹海。这片区域有300位三轮车夫,但像他这样的老北京人,所剩无几。2010年,北京旅游咨询中心将他和另外7个北京人打造成什刹海三轮车夫中的标杆,号称「后海八爷」。
在此之前,他们有的管过游戏厅、修过文物,有的曾是国企职工,有的「啥都不会」,总之都是生活在底层的北京人。十多年前,他们开始在什刹海边蹬车,从此就成了「爷」。
「别的不好说,在什刹海,十个导游也顶不上我一个」。迎面有人走来,叫了松广新一声「五爷」,他迈着八字步,甩着胳膊,应了一声。
没活儿的时候,常二爷、松五爷、李六爷凑在一起晒太阳,他们以标准的「北京瘫」姿势,卧在什刹海边的椅子上。
「八爷」的排序都是自己定的,四十四岁的松广新年龄最小,他在家排行老五,就成了五爷,六爷看前面序号都被人选了,图个吉利,选了六爷。如今,「后海八爷」中只剩下三个还在蹬车,其他几人都已经退休了。
下午三点,一个女孩带着父母走到常二爷面前,「坐车,多少钱一位?」
「八十、一百二、一百八。」
「能不能便宜些?」女孩皱着眉头。
「公司死规定,交钱也不是我们收,到屋里交。我们也挣不了你们多少钱。」
「我跟着走,你拉我父母吧。」女孩还是想点省钱。
「我蹬三轮你跑能跟的上吗?要不你们去找别的车吧,我不拉了。」常二爷笑着拒绝。
松五爷站在一边叼着烟,「早前拉人也要对脾气,能聊得开心的,免费拉我们也愿意,如果不对付的,给我多少钱爷也不伺候」。
但遇到外国人或台湾游客可就不一样了。这些人不砍价,按每人一百八的最高标准给钱,有时候还会给小费。
松五爷记得第一次拉外国人时的场景,那趟活,他赚了四百。
「从那以后,我见了老外就像见了我亲妈似的,我的心就瘸了。」
蹬三轮虽然挣钱,但三位「爷」从来没干过「截胡」的事。「每个人都有自己停车拉客的地方,截胡不仁义,从来没想过干这缺德事。」松五爷说,拉车有拉车的规矩,就像过去什刹海边上的景观,「前不栽桑,后不栽柳」,规规矩矩,整整齐齐。
在什刹海的张伯驹故居附近,松五爷看到一辆三轮车挡住了来往的机动车辆,他扯着嗓子喊「三轮车让让,挡着道了」,嘴里小声嘀咕,「现在拉车的越来越没规矩了」。
在一般人眼中,「蹬车」的人主要靠出卖力气吃饭,很容易让人想起「骆驼祥子」。他们也会自嘲是「臭拉车」的,但也就是自嘲而已。五爷看电视,只看北京台,向游客介绍什刹海,也是「先有什刹海,后有北京城」。生为北京人,住在什刹海边,他们丢不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。
拉车时,他们边问乘客的老家、职业,边介绍景点和典故:「你知道烤肉季开了多少年了吗?你知道恭王府门上有几个门当吗?」坐在后面的外地乘客如愿以偿地说「不知道」,他们立马高声给出答案。
五爷觉得自己在拉车行里算得上顶尖的那几个。「我们这是特许经营,知道吗?」松五爷指了指胸前,那儿闪耀着一枚黄色、长方形的小胸章。他们由北京旅游局统一管理,蹬着发放牌照的人力三轮车,车子黑色车身、红色车篷统一式样,标识齐全。
与游客聊北京文化,黑三轮也干这事儿,但遭到三位「爷」的鄙视,「正规公司蹬三轮需要考试的,黑三轮知道些啥?」「外地人根本说不出北京的味道,只有咱老北京人能说出来。」
有一次,一个大学教授坐松五爷的车,「听了我讲的什刹海历史之后,说我不应该蹬车,应该去教历史。」
松五爷说着,摘了一下黑色的雷锋帽,头发全是油,黏在一起,他用手捋了一下,又赶紧戴上了。
松广新自称祖上是正黄旗满族人,「老舍《茶馆》里的松二爷可能就是我祖宗的原型」,他边说边比划着,「就是抽大烟、遛鸟的那个」。
包括五爷在内,「后海八爷」都是地道的老北京人。他们大多打小就生活在什刹海,或是发小,或是朋友,「都是土生土长的」。
「北京人都说一到夏天后海就开锅了,人像下饺子一样在后海这游泳,我小时候天天在这游泳,人送外号『浪里白条』。」每到一个景点,松五爷便停下蹬车,侧着身子,快速地讲解,说完启程到下一个景点。
松五爷是在二十八岁那年决定蹬车的。他初一辍学,偷过鞋和井盖,卖过废铁,也卖过麻辣烫、羊肉串,开过饭馆,但都一事无成。媳妇怀着孕,他却还像公子哥似的游手好闲,玩彩票、玩牌。母亲让他找活儿干,「我啥都不会能干什么呀?」
哥哥松广贵看了他一眼,「跟着我蹬车吧」。
第一天蹬车,松五爷穿了一身西装,锃亮的皮鞋,戴着小礼帽,骑着在街道边淘来的二手三轮车,哥哥训斥道:「你这样像蹬车的吗?」第二天,他换上了坎肩、胶鞋。
但蹬车也要蹬出「面儿」。松五爷选了当时昂贵的电镀三轮车,镶着各种铜活,铜制的手拎、脚铃,铜制的把手,「那辆车当时有两千多块钱,骑着有面儿,知道吗?」他曾经养过鸟,挂在三轮车前,最后被猫叼去了。
五十八岁的常二爷和松五爷打小就认识,他曾经是北京房屋装修公司的员工,负责维修古屋、文物。2002年国企改革,他下岗了,不得已干起了蹬三轮的行当。
李六爷早前在一家电玩娱乐公司管理场所秩序,2002年公司被政府取缔后,便在后海开了一间小卖铺,年末,什刹海酒吧兴起,房租上涨,小卖铺开不下去了,他被迫选择蹬车,「这不都是被逼无奈吗,有钱谁蹬车呀。」
刚开始蹬车时,二爷、六爷时常被邻居问;「好好的国企工作不干,蹬什么车呀!」他们一脸通红,不知该如何回应。「时间久了,就适应了,凭体力挣钱没啥丢人的。」常二爷倚靠在三轮车上,双手插在袖口,手里转着一对核桃。
身在复杂的「蹬车」江湖,少不了一些凶险。松五爷起初在郭沫若故居附近蹬车,2002年末遇到了一个「北京大流氓」,「刚从监狱里出来,看着蹬车挣钱呢」,把他们撵到了恭王府。
过了不久,五爷到银锭桥拉客,又来了两个东北人,「手底下养了四十多辆车,除了郭沫若故居门口,他哪都敢琢磨。」他对这俩人的印象不好,「起车的时候八十截胡,到站就要二百,不给就一群人上来围住。」
常二爷曾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蹬车,老头算是什刹海蹬车最出名的人,留着关公一样的大长胡子,穿着唐装,布鞋,每天在后海边喊英语。2009年,邻居将老头三轮车胎扎破,被老头撞见,一生气拿着晨练的大刀把人杀了。
松五爷小时候的梦想是在后海开一家北京炸酱面馆,原本缺少资金,后来有了点钱,他却嫌开面馆太麻烦,「还是蹬车适合我,蹬了十五年,干不了别的了。」
前几天,松五爷请了病假,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开的证明,腰椎间盘突出。
请假的真实原因并非疾病,而是跟公司置气。「我上个月一共挣了两千八,公司因为考勤和工作指标,扣了我三百五,我气不顺,『翻车』不干了。」他认为自己没有迟到、旷工,考勤问题是机器造成的,工作指标没完全是因为他常帮公司接待访客,花费了大量时间。
「八爷」挣点钱并不容易。常二爷已经连续两天都没拉到客人了,「天太冷了」,每年只有6个月能挣到钱,冬天客人特别少,「什么爷不爷的,挣到钱才是爷。」
常二爷时常怀念过去,「当年做学徒的时候工资十六块,后来长了两块,工资是少了点,但我每个月还能攒下点钱,买块手表啥的。现在一个月底薪一千五,没完成任务就扣了。」
松五爷也会「遥想当年」,但更多是「吃」,「以前的后海,扔一个筐进水里,第二天早上起来,把筐一提溜起来,上面爬满了螺丝,拿回家倒点香油,把泥吐干净了后,拿开水煮熟、蘸了酱油,拿针挑着吃,特香。现在想要吃,只能去吃簋街的麻辣螺丝。」
他曾「阔过」。三年前,他什刹海的十二平米大杂院被拆了,换成了西二旗一百零八平的楼房,还得到了一百万元的拆迁补偿款。
但他没有留在西二旗,而是继续回到什刹海,在鼓楼附近租了一间住了六户人家的大杂院。「我从十三楼上往下看,晕得慌。蹬车一是锻炼身体,二来跟街坊四邻侃会儿,下班后跟几位爷们一起喝酒、吃烤串,这才叫生活!」
每年生日松五爷都会喝酒,都会喝醉,他矗立在银锭桥上,身子摇摇晃晃,「看到哪个不顺眼,我就抽他个大嘴巴子。」但有一次,自己被人打了,拿到了八千块的赔偿,后来,又和一位打他的酒托做了朋友。
一百万很快被松五爷用完了,他借给了身患乳腺癌的姐姐三十万,玩扑克牌「扎金花」输了五十万,还有二十万作为日常开销,如今所剩无几。
但他觉得自己活的不错,唯一担心的是女儿。2009年女儿七岁时他和媳妇离婚,打那以后女儿变得不乖了,「天天上网、逃课,甚至在学校打架,抽烟。」松五爷让辍学的女儿报了个舞蹈班。他从女儿的书桌下拿出了六七双鞋,「这是『椰子』的,五千多,这是『耐克』的,七百多,这是『乔丹』的,一千多,这双也是一千多。她想要的我都给她,她要是省心些多好。」
「五爷不容易,不是为了女儿他能这么卖力蹬车吗。」六爷说。
常二爷也头疼他的儿子,「儿子小时候听话,现在贪玩了,每天放学回家就趴在电脑前玩游戏,」他一脸愁容,「现在孩子也不能打,我供他吃住完了,一节课几百块的补课费我也拿。」
长期徘徊在什刹海边上,「八爷」被公司看中,想借他们打出「后海八爷」的牌子。
那天,领导告诉他们,「你们以后不要再拉散客了,以后一切都按正规程序走,我们负责宣传你们,钱肯定不会少。」
六爷、五爷的身子倚靠在沙发上,微笑地看着领导。
开完会后,三个人站在门口晒着太阳,「天天开会,有啥用,我们就是几个臭拉车的。」
「后海八爷」的领导打算招聘大学生接班人,声称月薪过万。
「月薪过万,那得出多大力?天天拉一百八的也完不成。」常二爷不信。三年前,他们也招过,但五名大学生最长的也只干了不到仨月。
晚上,什刹海依旧喧闹,银锭桥附近的酒吧歌声动人,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爷遛着一条快要脱毛的老狗,「八爷?蹬车的还能叫爷?真没听说过。现在孩子都上大学了,谁还蹬车呀。」